真石點頭默念數遍，牢記於心。

“老師，弟子鬥膽問一句。既然凡事不可太盡，為何萬仙陣時，又對截教趕盡殺絕？”

那道人見真石聽的極為仔細，點頭讚道：“你問的極是。方才我說，有些事，必要數百年，上千年才看得明白。正是在萬仙陣中，對截教殺戮太過，僅剩的二三百教眾也最終淪為妖族。因此上得封神榜，在玉帝麾下的截教眾仙，便耿耿於懷，從此陽奉陰違，屍位素餐。”

“天庭三百六十五員正神，截教門人占據大半。九曜星官、二十八宿、三十六天罡、七十二地煞，俱出自截教門下。另有財神趙公明，三霄娘娘，魔家四將，有名諱者二百餘人。”

“可憐玉帝，原以為封神之後，便可過上清閑日子。不曾想滿朝文武，俱有心結，豈肯為他所用。玉帝每有要事，可商榷者不過王母，太白金星，李靖哪咤數人而已。千年之後，一石猴打上天庭，滿朝神將，皆是虛以為蛇，形同虛設。虧得通明殿中王靈官奮力抵擋，才不使天庭顏面盡失。”

“道法可滅人神形，卻控制不了人心。人心所向，豈能違矣。”

真石問道：“老師，如今妖界已定，不知天庭以後會作何打算？”

“玉帝所願，不過是三界安定，再無相爭相殺。只要妖界不仇視天庭，便可相安無事。正是因此，玉帝才頗為看重你立教之事。”

真石又問道：“弟子只願妖族能在這界中太平安生。可若是百年之後，凡間道門又起，再度興兵討伐妖界，該如何是好？”

那道人略微一笑，說道：“天下道院，十有八九皆死於妖界一戰。玉帝已命人焚毀所有凡間修道之物，又派哪咤滅殺蜀山，不存一物。除了你師伯所在終南山的那些隱修士，人世間再無修道煉氣之說了。”

真石沈默片刻，問道：“老師，若凡間修道者寥寥，天庭豈非後繼無人？”

道人略略點頭，說道：“本也不會再有什麽後人了。天地初創之時，靈氣充裕，神獸遍地，修道之所隨處可尋。所謂先到先得，修得早些的，成仙成聖，及後來者，不過能活得久些而已。武王伐商之時，煉氣修道之人數以萬計。到如今人間繁衍生息數千年，濁氣泛濫，而靈氣幾近枯竭。若要修道成仙，比起當年，不知要難上多少倍。”

“太初之時，人間貧苦交加，生活艱難。修道者心無旁顧，修煉亦非難事。及至後來，世間日益繁華，能靜心修道之人愈是稀少。成仙無望，又經不得凡間物欲橫流，聲色犬馬。為權，為名，為利，為色，如此積弊日久，終成大患。此番道門聯軍屠戮妖界，便是惡果。”

“修道者需淡泊名利，清心寡欲。如他們一般沈湎於世間繁華，縱欲馳騁，所修道法全用來做些爭權奪利，恃強淩弱之事，要來何用。”

“天庭對此深惡痛絕，卻又無可奈何。是以玉帝下旨毀去凡間一切修道之物，又請老君制備大須彌界，將天庭所屬，及天下僅剩的些許神獸，皆盡遷入，只留了一處極隱秘出口於昆侖之巔。從今往後，天庭獨善其身，與凡間再無瓜葛。”

那道人見真石默然不語，又說道：“可這不過是其一。你且想一想，若人間並非如此，而是人人皆如修道者一般，清心寡欲，與世無爭，那這數千年下來，人世間又會是何等模樣？”

真石想了一會，說道：“那豈不是就和終南山一樣了？”

那道人笑道：“正是如此。若真是那般，只怕現在的世間還是刀耕火種，生啖血肉呢。自姜子牙封神起，已有二千七百餘年。天庭一如既往，墨守成規，一成不變。反觀人間，改朝換代，日新月異，奇淫技巧層出不窮。你可知這是為何？”

“世間紛亂，皆為利來。大浪淘沙，不進則退。因此人人奮勇爭先，搜腸刮肚，想盡各種法子，使自己立於不敗之地。牧野之戰時，兵士所持不過木棍石斧，魚骨為箭而已。數百年後，青銅箭戟，戰車相交。再數百年，百裏奔襲，機石破城。再數百年，槍炮火藥，開山裂石。若再過數百年，興許又造了甚麽厲害東西出來，千裏之地，瞬息即至，百裏方圓，寸草不生。”

“以此類推，再看農桑漁牧，手工匠作，服飾舟車，屋舍橋梁，乃至典章制度，學術思辨，無不是層見疊出，無窮無盡。恰恰是在人欲的相互傾紮之下，如蟻群過河，死傷甚眾，卻滾滾向前。如嬰孩學步，進二退一，搖搖欲墜，卻蹣跚不倒。”

“若你只看一人之榮辱得失，那一眼望去，往往盡是悲傷。若看的是千百年的天下大勢，則天庭遠不及人間也。這天下，終究是由凡人掌控，才可生機勃勃，蒸蒸日上。不至於如天庭一般垂垂老矣，死氣沈沈。”

“人間在這數千年裏，已走出了一條非佛非道，卻是就著人性貪婪，奮勇向前的路來。正是由此，天庭才獨善其身，隔離了凡間，只留了瑤池這一處出入。”

真石恍然大悟，默想了一會，喃喃的道：“妖界也是這般，如今只留了迷魂氹與洞庭湖底兩個出入之處，凡人極難尋到。可妖界與天界人界不同之處在於，妖族尚需修煉，又不可重蹈道門覆轍，受財色名利所左右，因此才更需善加教化。立教之事，自然是重中之重了。”

那道人撫掌大笑道：“甚好，甚好，你悟性甚高。若只能活上幾十年，豈不可惜。”

真石道：“弟子乃凡人一個。自下山以來，數次重傷，又有妖氣在身，能活到今日已是萬分僥幸。”

那道人道：“仙妖雙氣，聚於一體，又得死氣縈繞，相伴相生。真乃奇緣也。”

真石聽聞這話中有話，不由得追問道：“老師可有辦法化解？”

那道人點頭說道：“只可意會，不可言傳。若能化解，便是你的大機緣，若意會不了，你便只得幾十年陽壽罷了。”

還不等真石再問，那道人擡手一揮，說道：“只此一回，你且看仔細了。”

原本亮堂的蛟王殿，忽而陷入一片蒙塵之中，一根根石柱，紛紛變得虛無起來，消失不見。灰暗的朦朧中，無上無下，也無前後左右，只有依稀幾團灰氣，在漸漸凝聚成繭。

就在真石面前，有一團雲繭，已顯出了手腳，似是一個嬰孩。片刻之後，這嬰孩凝聚成形，睜開雙眼，四處打量起來。四周空無一物，這嬰孩看了一會，覺得甚為無聊，又翻身倒地，準備睡去。

不知幾萬裏遠，有一個蒼茫低沈的聲音喚道：“終於有醒來的了。別睡，到我這裏來。”

那嬰孩警醒，翻身坐起，四處望了望，便往來聲那處飛了過去。

嬰孩的身體迎風而長，不消片刻，便長成了健碩之軀。只因背對真石，看不清樣貌。

飛了許久，來到一處峭壁前。那聲音便從極高處傳來：“往上來，讓我看看你。”

這人赤身裸體，極速向上沖去。

又不知飛了幾萬裏，來到一個無比碩大的黑色鏡子前。

“不錯，你長大了。”巨大的聲浪沖擊過來，將這人擊出老遠。

“莫怕，我是你大哥。”那聲音又說道，這次連黑色鏡子也動了一下。因離得遠些，方才看清，這竟是一只眼睛的瞳孔。

“我一個人在此，已不知多久了。也無人陪伴，總算等到一個和我一樣的。不用怕，你天資聰慧，聽我說一會，自然便開口說話了。”

“我睡醒時便是如此，只是這世間狹小許多，手腳俱難伸展得開。我醒了睡，睡了又醒，終究還是忍不住了。於是用手腳撐開，越長越大，想看看到底會如何。”

“就如這般長了不知多久，仍不見頭。我很累了，長不動了，幸虧你來了。”

那全身赤裸的人咿呀開口，說了一句：“呆。。。哥。。。”

巨人哈哈一笑，說道：“是大哥。在你醒來之前，我已思慮妥當。在這裏活著也甚是無聊憋屈，不如一死，換得一個新天地。”

那光腚之人問道：“死？”

巨人說道：“我也不知死是何物。只知要將我心中所想化作一個新天地，我這身子便留不得了。”

光腚人問道：“化作什麽？”

巨人答道：“與這裏完全不同。有光亮，有黑暗，有天地，有山川，有河流，萬物生生不息。我想將我的身子，化成這樣一個新的天地。”

光腚人問道：“化成之後呢？”

巨人答道：“這新的天地山河，便是我的血肉骨骼，這萬物，便是我的魂靈之氣。”

光腚人問道：“那我呢？”

巨人答道：“我死之後，這天地山河，萬物生靈，俱都托付給你。還望你用心看顧好，莫毀壞了。”

光腚人問道：“要如何看顧？”

巨人說道：“你我皆生於這片鴻蒙之氣中，同出一脈。你看！”說罷，一些鴻蒙之氣隨意念而動，聚於巨人的眼前。時而變作棍棒舟車，時而變作飛禽走獸。

“你只要想一個物事出來，這鴻蒙之氣便會變成那物事，奇妙無窮。”

光腚人也學著想了一下，一片鴻蒙之氣湧了過來，變成數丈長，一尺寬的布匹。從脖頸處橫著纏繞而下，一圈一圈，將自己紮了個結實。直到腿根處，穿襠而過，翻過肩頭，搭在肩背上。算是一件緊身衣服，不再光腚了，卻還露著兩條大腿。

“嗯，看著不錯。”巨人似乎也挺滿意這造型：“我將我的血肉骨骼，與這些鴻蒙之氣混在一起，按我心中所想，開辟一個新的天地出來。”

“這山川河流，萬物生靈，皆為我之血肉，俱都托付給你照看。”

“嗯。”緊衣男點頭應允。

巨人又道：“你生於這鴻蒙之氣，如今又要獨自承受這千鈞重擔。我給你起個名字，便叫做鴻鈞罷。”

鴻鈞點點頭，問道：“那大哥叫甚麽？”

巨人道：“只要後人不忘我今日所為，也就是了。至於他們如何稱呼我，無甚要緊。”

鴻鈞一邊聽著，一邊還在嘗試著變換身上的緊身衣。

巨人哈哈大笑：“你且慢慢變吧。我累啦，真的好累啊。。。”

說罷轟然倒塌，霎時狂風大起。左眼化日，右眼化月，骨骼化作山川，血肉化作江河田土，須發化作樹木森林。

待鴻鈞再睜開眼，原本灰蒙蒙的一片，已是日月當空，山河萬裏，花草繁盛的新世界。

突見遠處有一條巨蛇，在地上翻滾撲騰。四周花草樹木，被這大蛇一口濁氣，噴得枯萎發黑，橫倒在地。鴻鈞急忙飛將過去，手腕一抖，周遭靈氣瞬間凝結，變成了一把丈餘長矛，鋒利無比。

只見那大蛇支起身來，上身竟是一個女子。膚如凝脂，眼若星辰，披頭散發，袒胸露乳。見四周花草枯萎，急忙伸出雙手，小心托起，口中輕輕吹拂，那花草頓時如重生一般，再現嬌媚。

鴻鈞見狀，方安下心來，手中長矛再度化為靈氣，四下消散於無形。

見遠處動靜皆起，似又有生靈現世，鴻鈞轉過身來，往另一處查看。直到此時真石方才看清，鴻鈞之相貌，便是身邊坐了許久的這位道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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